一篇锦瑟解人难是谁说的

是清代的大诗人大学者王士祯也曾“一篇《锦瑟》解人难”（《论诗绝句》）的感叹。

李商隐的诗总是有两类，一类是与旧传统相近的，一类是有他自己的特色的。所谓他自己的特色，就是说，他用的很多典故，都是神话，而他究竟写的是什么样的感情、什么样的事情，我们很难说明白。他这一类的诗，我要举一首例证，就是《锦瑟》。《锦瑟》是李商隐的一首代表作，历代很多诗选都把它选为李商隐的第一首诗。“一篇《锦瑟》解人难”（王士禛《戏仿元遗山论诗绝句》），“诗家总爱西昆好，独恨无人作郑笺”（元好问《论诗三十首》之十二），李商隐到底说的是什么？没有人能说清楚。

我曾经尝试过把李商隐有他自己特色的这一类诗加以解说。那么我们究竟应该用什么样的一个路子，来了解他这些不容易懂的诗呢？我个人的意思是，最好先从诗里边情感的本质去了解。就是说这个情感是为什么而发生的，那些外在的具体的事件是难以确实地来指明的，所以我们就先从他的情感的本质来加以探寻。李商隐有的诗虽然在理性上难以解读，可是在感性上确实是可以感动你的，这是其特色。下面我们来看他的这首《锦瑟》：

锦瑟无端五十弦，一弦一柱思华年。

庄生晓梦迷蝴蝶，望帝春心托杜鹃。

沧海月明珠有泪，蓝田日暖玉生烟。

此情可待成追忆，只是当时已惘然。

我常常说诗里边能够传达出一种感发生命的东西的就是好诗。那么一首诗为什么使你感动？是什么因素使你感动呢？一般说来，使你感动的因素，一个是诗中的形象，还有就是诗里边的结构——诗人叙写的口吻，诗的主旨，诗中这个形象与那个形象之间的关系是什么。李商隐的诗有的时候就叫做《无题》，有的时候他取开头的两个字作为诗的标题，像《锦瑟》，虽然诗的题目是《锦瑟》，但这首诗并不是真的只说这种乐器。诗中的形象很重要，还有一个很重要的，就是文字的本身。你先不用管它的意思，就是文字本身，它的形状、它的声音、它的本意都是有作用的。“瑟”是一种乐器，所谓“锦”者，是说“瑟”上装饰得非常美丽，这就叫“锦瑟”。“锦瑟”两个字给人的印象是什么？一个就是它的美好，还有就是不管说“琴”，不管说“瑟”，它们奏出的音乐是可以传达情意的。中国对于琴瑟有一个传统，你心里边有什么样的感情，你就会弹出什么样的音乐来。古代有个钟子期，他和俞伯牙是“知音”的好朋友，当俞伯牙弹琴的时候心里想的是高山，他没有说出来，钟子期一听就知道他的情意在于高山；他弹的时候心里想的是流水，他不用说出来，钟子期一听就知道他想的是流水。中国古人一直相信音乐是一定能够把你内心的情意、品格都表达出来的。

“锦瑟”还有一个典故，古时候，天上的泰帝（是天上最高的神仙）手下有一个仙女，就是素女。有一次泰帝请素女鼓瑟，弹什么样的瑟呢？就是这个锦瑟。据说锦瑟上面有五十根弦。一般来讲中国所说的琴有两种，有五弦的琴，有七弦的琴，筝一般是十三弦，琵琶是四弦，可是瑟竟有五十根弦，它比其他乐器都繁复，所以这种乐器弹出来的声音就比其他乐器都悲哀。素女弹瑟发出的声音太悲哀了，使听者流泪，泣不可止。泰帝说没有人能够忍受这样悲哀的音乐，就把瑟的弦减少了，“破其瑟为二十五弦”（《汉书·郊祀志》），所以后来的瑟最多只有二十五根弦。光是“锦瑟”两个字本身，在古典的联想上就有这么多的含义。“五十弦”所传达出的是那最繁复、最悲哀、最使人不能忍受的感情。我以前说过要注意诗人的口气，李商隐说“锦瑟无端五十弦”，无缘无故它为什么“五十弦”呢？其他的乐器是四弦、五弦、七弦，你为什么是五十弦？每个人天生下来的禀赋是不同的，为什么别人没有像李商隐这样有这么敏锐的感受、这么深刻的悲哀？“无端”，无缘无故为什么要这样？是它自己选择的吗？不是它自己选择的。它是生来就如此的，这是没有办法的一件事情，是与生俱来的。

李商隐下一句说“一弦一柱思华年”，我们说，诗要看你怎么样去写，写出来以后，带着多少感情。假如我们把第二句改一下，“一弦一柱”就是说每一根弦每一根柱，但如果改成“每根弦柱思华年”那就很笨了，因为那样就只是在叙述和说明。李商隐说“一弦一柱”，“柱”是弦底下的支柱，五十根弦，每根弦都有一个支柱才能弹。所以他说“锦瑟无端五十弦，一弦一柱思华年”，每一根弦只要你一碰它，每一个声音带出来的都是对于过去的“华年”的追思。“华年”是说美好的年华，“思”者，就已经是追思了。